在某种程度上,从街头、公共汽车上行人的举止和行为,也可以看出这个民族的整体素养。
我在日本的经历,又一次证明了我的这个简易判别法是对的。
在日本一些城市,我乘坐过好几回公共汽车,候车的车站上,我发觉:即便只有两个日本人,他们也一前一后排队,而不是并列站在一条线上。并列的队形就意味着上车时会出现争先恐后的现象。
这使我暗暗惊叹。这便是日本国民的“团队精神”!
这是一个严守纪律,有良好社会公德的民族。我还看到,有个40来岁的妇女拿了个塑料袋,自愿自觉把周围的纸片、香烟头拾起来,全体国民把“国”看成是自己的“家”,这才是战后日本成为世界经济巨人的原因之一。
不过,当今的日本社会在改变,年轻一代可不像他们的父辈、祖父辈那样“对公司忠诚”。年轻人更多的是追求表现自己的个性和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生观和价值观。1985年《朝日周报》第1期出现了一个新词:“新人类”(日本每年都会发明出一、两个新词来概括社会的新特点和新动向)。
“新人类”是指不同于老一辈的青年一代。
我十分注意观察“新人类”,即便是在街头、咖啡屋。这些年轻人没有他们父辈和祖父辈的经历:战争的痛苦、战后的饥寒交迫和家破人亡的悲惨。他们放弃了老一辈日本人的传统价值观念: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心、奉献精神和绝对服从。他们追求时尚和感官刺激。他们的穿着像美国的朋克摇滚乐歌手,头发颜色染成了金黄色。他们爱在街头跳舞,游荡。
用不了十年,中国大陆也会出现“新人类”,这里又冒出了这样一条链: 大陆学港台→港台学日本→日本学欧美
“新人类”多半出生在富裕家庭。和平富裕的生活环境使他们不像他们的父辈,祖父辈那样有种自我控制和适应逆境的能力。很难说,他们胸中有什么大志和气概。
在东京和大阪街头,我常常会回过头去看着这些沉醉于感官享乐的“新人类”,并发问:
日本把21世纪交给这些“新人类”,前途是什么样子呢?
在德国,也有“新人类”。新纳粹分子则是“新人类”的一种极端现象。
追问人生价值和意义永远有这个必要。放松或没有这种追问的现代科学技术文明是迷惘的,危险的。
“什么是幸福?”——这一追问是没有国界的。到21世纪,这一追问将会更加紧迫。它是个“世界哲学”课题。
我是在1958年冬天第一次读到司马迁笔下这两句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千古绝唱,悲壮得很。当时我20岁。我意识到,人生之旅应时时处处用这两句来激励自己,勇往直前,视死如归。果真如此,天下哪有不能做到的事?人的意志和决心是人生之旅的头等大事。
自从牢记了这千古绝唱之后,我才开始渐渐成熟起来,将生命多重的偶然转变成一个铁的必然。
真想不到,日本人也偏爱司马迁这两句,且流传很广,深入人心。
因为日本人能认汉字,不用太多的翻译,便能吃透它的原汁原味和深意,据细川俊雄先生告诉我,日本人还把这两句谱成了歌,唱出自己一干到底,视死如归,永不回头的决心,比如,有的日本青年移民巴西和南美其他国家,在告别宴会上,边饮酒边唱出这两句,营造出了一种悲壮氛围。
细川君在我的要求下,用日语唱了两遍,听来很有些韵味,悲壮得可以。
我又一次感到,日本这个民族的确是由中国优秀古老文化传统哺育大的!但二战时期却发生了学生杀老师的忘恩负义事情,令人痛心,千不该,万不该!!!
司马迁这千古绝唱表达了一种不可逆转的意志和精神的力。但力和意志是有善恶方向的,这恰如原子能也有善恶方向之分。原子能发电是善,核武器是恶。
二战时期,日本军人(比如神风特攻队和回天特攻队)也高唱“风萧萧兮”这两句,然后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开赴不义战场,真是亵渎了中国伟大传统的人道主义精神!
日本天皇军国主义利用了、严重歪曲了司马迁的名句。这可不是件小事。我又一次领悟到,世界上的事情有多复杂!
从日本回国后,我偶然得到一次机会造访了河北省易县,时1999年5月初。来到两千多年前荆轲南渡易水、西赴咸阳、唱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地方,我是感慨万千。
为了用触觉感受一下易水的寒冷温度,我还特意脱去鞋袜,用双脚浸泡在易水河中。四周是太行山脉东麓,西起紫荆关,东达拒马河,自然景观雄浑,苍劲,冷落,悲壮得叫人刻骨铭心。
我不知道,当年司马迁在动笔写《刺客列传》之前是不是到过这古燕国的易水河畔?
有机会,我真想邀请我的日本朋友细川先生来造访易县,亲眼看看易水以及这一带山川的悲愤和浮云在天的苍劲。
季节最好选在晚秋,选在霜风渐至,时序感人心的日子。善的日本人自然会生出善的领悟,恶的日本人则会将易水作严重歪曲,去干伤天害理的事。1937年至1945年,日军就占领过易县,他们曾渡过易水,进攻山西,向自己的老师再一次举刀砍去……
人间的道德和善恶高于一切。它甚至高过永恒的数学物理方程。如果爱因斯坦同当年的纳粹亲密合作,杀害他的犹太同胞,我们就有理由撕毁他的相对论,他的公式E=mc2也成了邪恶,要不得!
(选自文汇出版社出版《走近日本人的精神构造》,赵鑫珊,钱晓平著)